08
那天血腥的宴會過去之后,道姑搬到了高洋寢宮附近的一個小宮殿住著,每次他犯頭疼病的時候都會過去親自照顧他。她時不時可以看見皇后,這是個出奇美麗的漢人女子,性子也溫柔賢淑,每每都衣不解帶地守在高洋旁邊,有好幾次都守了整整一夜。
有一天月上中宵,道姑坐在大廳里吃夜宵,突然看見皇后掀簾子出來,對其他人比了個「噓」的手勢,然后小聲對道姑說道:「睡著了。」
「我算是知道為什麼他內寵這麼多,卻對你始終這麼敬重了。」道姑感嘆道,「百年修得共枕眠,這緣分可要珍惜啊。」
皇后羞赧一笑,又略有擔心地說道:「皇上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染上這頭痛的病癥,明明以前他身子很好的。」
道姑一口糕點噎在喉嚨里。
好在皇后沒有太在意這個話題,反而是看著道姑疑惑道:「說起來師父,我總覺得面善。」
道姑挑眉:「面善?我記得你倆剛成親我們就見過面。」
「不是。」皇后搖搖頭,「不是這個面善,是感覺更早以前,可能是小時候?」
道姑心道我可沒有勾你家人的魂啊你莫不是記錯了,然而嘴上只是一笑:「興許只是長得相像罷了,我這長相,著實太平凡了些,皇后記錯也是難免的。」
李皇后露出一個羞怯的笑容:「說起來我也有些事,之前陛下一直對師父……是不是……」后半句話她沒好意思說出來,然而卻已經惹得道姑哈哈大笑了。
「你多慮啦。」道姑揉著笑痛了的肚子擺擺手,然后表情突然有些遼遠。
「其實是我欠了他的。
」
她們本來不甚相熟,然而卻在這樣的漫漫深夜間,一言一語地聊開了,到最后一人一杯清茶的夜話竟然成了兩人的每日必修,甚至有時候高洋迷迷糊糊間醒轉,看到外間兩人聊天甚是愉快,都會詫異地想,原來女人家在一起,能有這麼多話說啊。
不過其他事就不這麼輕松了,高洋的病癥越來越嚴重,有好幾次在宴會上都大開殺戒,他越來越喜歡穿著破爛的舊衣服到街上詢問人們對他的看法如何,稍有微詞就會毫不猶豫地殺掉那個人。他飲酒也越來越頻繁,道姑知道,這是他的頭痛越來越嚴重了。
有一次,高洋如往常一樣抱著酒壇灌酒,內監們也不敢上前阻止,身子卻驟然一蜷,等到人們一唬而上的時候,卻發現他雙目圓睜,已然失去了意識,酒壇子里卻飄著一團團血花。
宮人們知道這是出了大事,趕忙去告訴了皇后和道姑。道姑匆匆趕到的時候,高洋已經恢復了意識,然而這一次,他破天荒地沒有發脾氣,只是靜靜地躺著,仿佛靈臺特別清明似的。
「師父,皇后,這次我沒有頭疼。」
他沒有用朕自稱,眼里有一股雀躍的光,仿佛是一個討了便宜的孩子一般。
道姑卻心里一沉,略有擔心地看了一眼李皇后,卻也從對方的眼里讀到了同樣的東西——
回光返照。
不過,她比李皇后多想到了一點點。
命簿上記載了高洋的壽數,一共三十一載,如今,也正是他三十一歲。
「你們先下去吧,皇后,你也先下去吧。
」高洋撐著身子坐起來,看向道姑,「師父,我有話想對你說。」
道姑依然走上去,站在他的床榻旁邊。
等到最后一個宮人退出去,帶上門,高洋才有些期待地問道:「師父,這麼多年,我做得怎麼樣?」
道姑鼻子一酸,別過臉說道:「別說傻話,等到你好了……」
「好不了了。」高洋反而是坦然,「其實這麼長時間當皇帝,我反而是發現了一些事情。」
不等道姑開口詢問,他就繼續道:「之前我御駕親征,在邊疆看到一些人,衣不蔽體食不果腹,好幾次突厥兵過來襲擊,那些人連抵抗的力氣都沒有就死了,等到我們過去,也就是扔到亂葬崗埋了了事。你看,這些人只是出生在這樣的地方,這樣的時代,無論多麼盡力也就只能得到這樣的結局。我剛開始覺得可悲,但是轉念一想,他們和我也沒有什麼區別。」
「我從小就長得不如幾個兄弟,心智和他們怕是也有很大差別,所以我用了別人數十倍的勤奮刻苦來學習為君之道和權術謀略,但是我還是比不過,就像我小時候每天都練習儀態氣度,卻從來沒人夸我有帝王之態,而我九弟只是稍微露了個面,就得到一眾人的認可,這就是命。
「師父你從小就教導我不爭不搶,說是我的終歸是我的,可是我就是不服,我就是非要爭取……結果你也看到了,我不僅受了這麼些年的罪,還造了這麼多的孽。我爭了一輩子,如今大限快到,卻不準備去爭什麼壽數了,就這樣吧。」
道姑張嘴想要安慰他,然而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「之前師父受傷那天,我擔心師父出事,就在門外守了一夜,然后聽到師父說的夢話了,」高洋突然咧開一個笑容,「原來我本來只是一個普通平民家里的小孩,是師父錯把我投胎到了這皇室帝王家,所以我才這麼格格不入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