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
他躺在公廁雪白的地板上，身體上蓋滿了片片黑紅泅濕的報紙，報紙上赫然印著《中國教育報》和《中國青年報》，字體腫脹扭曲，猶如他的臉一樣，驚駭無比。

他死了，是被人殺死的，七七四十九刀，刀刀致命，最致命的一刀殺在脖子上，黑洞洞幾乎可以看見斷裂的氣管。

他驚恐地看著公廁天花板，眼睛瞳仁里留著殺人者最后的影子，手持一把水果刀，自上而下在空中斜刺。

他的臉色沒有泛黃，而是煞白，毛細血管絲絲可辨，額頭和太陽穴上的青筋往外暴突，下巴和上嘴唇干凈，沒有胡須，鼻子下方留有一點不為人注意的劃痕，是早上刮胡須時留下的。 

海藍 T 恤衫浸透血紅，變成了紫黑色。皮鞋一只掛在腳上，一只躺在地上，兩只鮮紅的襪子，不是血染的，本就是紅色，今年是他三十六歲本命年。

他叫毛宏宇，阜春中學高三畢業班的語文老師，兼任班主任，教齡十二年，中級職稱，學科帶頭人，高考名師。

此刻，他是一具尸體。

半小時之前，他還在講臺上給同學們講解張若虛的《春江花月夜》，半小時之后，他就變成了一樁命案的受害者。

絲絲血腥從公廁沖出，蔓延進了高三（四）班寂靜的教室，沒有人說話，沉默，發愣，恐懼。

前邊黑板上寫著「江畔何人初見月？江月何年初照人？人生代代無窮已，江月年年望相似」，后邊黑板上畫著大大的「高考倒計時」和一句勵志語：沒有風雨怎麼見彩虹！

突然，一個嬌小的女生「哇」的一聲哭了出來，她踢倒凳子跑了出去，隨后教室里此起彼伏響起了抽噎聲。

恐懼的同學們此時才想起來悲傷，想起來半個小時前毛老師還站在講臺上讀那四句詩，他有嚴重的口音，「初」讀成「粗」，「照」讀成「造」，引得他們陣陣發笑。

然而毛老師的口音缺陷并沒有影響他的光彩照人，個子不高卻很精悍，一張娃娃臉朝氣蓬勃，頭發梳得總是那麼整齊，衣服領子總是那麼干凈，指甲修得總是那麼漂亮，他走到處必是春意盎然，他走到處必是笑聲不斷。

毛老師總是精力無限，每日清晨，操場上晨跑的總有他，課間操，站在隊尾做操的也有他，下午的球場上，綠蔭地上也總能見到他。

他的考試動員會總是那麼煽情有力，他的課堂臺風總是那麼穩健自如。

但此刻，他是公廁里一具丑陋僵硬的尸體。

沒有救護車，人死已確定無疑。

現場封鎖，法醫檢查，四十九刀，刀刀致命。

殺人者也已鎖定，譚小飛，高三（四）班學生，他已翻墻逃跑，警方正全力追捕。

死亡靜止了樹，沒有靜止住鳥鳴。公廁外泡桐樹的巨大陰影伸進了窗戶，蓋住了毛宏宇沒有生命跡象的身體。這身體的丑陋和恐怖排斥任何人去接近，只有蒼蠅毫不嫌棄，嚶嚶嗡嗡在用口器舔舐污血。

公廁門外，學校保安和幾個領導在抽煙等待，等待殺人元兇落網的消息。學校老師幾乎全部停課，懷揣著恐懼和悲傷，努力對學生們進行心理疏導，并按照校領導的指示要求學生們不要散播殺人新聞。

就在這時，林輝突然沖到了公廁門口。他是毛宏宇的同事，也是中學同學，畢業后進了同一所大學，一個學了中文，一個學了地理，工作時又應聘到同一所中學，交情不淺。

聽到毛宏宇被殺害，林輝登時就休克了，送到校醫室躺了半小時才清醒過來。

林輝發了瘋一樣從校醫室沖出來，看到毛宏宇血淋淋的尸體，他的神經幾乎撕裂。

如果今天他沒和毛宏宇調課，那麼血案很可能不會發生，但也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。

林輝聲嘶力竭地叫嚷：「傻逼，都他媽傻逼！不尊重教師！不尊重亡者！他媽良心讓狗吃了！」 

林輝不能容忍毛宏宇死狗一樣扭曲的姿態，不能容忍好友暴尸在臭烘烘的公廁里不做絲毫掩蓋，不能容忍那些領導封鎖消息向家屬撒謊說人還在搶救。

他跑回了高三（四）班教室，看到了學生們麻木的臉，和兩個空蕩蕩的座位，其中一個是殺人者譚小飛的，另一個是班長柳絮的，那會兒哭著跑出去的就是她。

林輝站在講臺上，冷冷地看著臺下的學生，良久，才說出一句：「都放學回家吧。」

毛宏宇的妻子唐菲菲終于在一個小時之后也趕了過來，毛宏宇出事的時候，她正在外地出差，接到的消息是毛宏宇被一個學生給刺傷了。然而校方沒讓她看尸體，怕她看到以后受刺激。

唐菲菲一臉凄惶，說：「我找林輝，林輝在哪里？」

有人帶她去了辦公室，她看到林輝正坐在毛宏宇的辦公桌邊抽煙，撲上去狠狠地抓扯了一把：「老毛出事，你姓林的在哪里啊？他死了，你知不知道？」

林輝說：「我知道，他死了，死得很慘，死得很快，都沒來得急告別。